一平

一句话，三十年

王玉丽

父亲，您离开我们三十年了。

那一夜， 梦见父亲模样的人陪我逛街，我情不自禁地挽着他的臂弯，边走边蹦跳着，一如我小时候的样子……

最早的记忆，是冬夜的炕头，因为母亲要在灯下做针线活儿，就把我放在父亲的被窝里，我记得我好像是吱吱哇哇叫着不肯的，但是，如今，想起父亲，想起那时候父亲被窝里好温暖,想起灯晕里父亲和母亲轻声细语的说话，如在昨日……

我还记得，父亲用我们的旧作业本纸卷烟叶的样子，还有我们围坐在炕头听父亲讲的故事……

我记得，父亲说话的嗓门很高，父亲的笑声很大，父亲打个喷嚏都那么响亮，以至于被村里人打趣说“三里路外都能听见”。

我不知道十八岁失去了父亲的父亲怎样扛起了家的重任，我也不知道，父亲究竟忍受了多少的憋屈和愤懑，我只是从母亲的口中知道，自从伯父从台湾回来以后，父亲被免去村长职务，被逼无奈差点去闯关东；我只知道，母亲在那场浩劫中得了严重的抑郁症，差点自杀身亡。

然而他们挺过来了，也许是有老人需要赡养，也许是六个儿女需要抚养……父亲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，用他的勤劳和智慧，努力地打拼着。

父亲和绝大多数农民一样，种地是主要的糊口途径。可是，父亲就是不一样的人，他做建筑，做豆腐、养猪、养羊……所有能够改善生活的行当，他几乎都干过。他在农闲时节带领一帮人给人家盖房子，那时候，没有工钱，只管吃饭。遇到家境贫寒的人家，玉米饼子、煎饼、面条……父亲从不计较，不管饭菜怎么样，房屋质量一点不打折扣。

记得父亲去世多年以后，我在回老家的公共汽车上遇见同一个镇的一位伯伯，他一眼就认定我是父亲的女儿，得到我的肯定后，跟我聊了一路，聊我父亲的正直能干，聊我父亲的豁达仗义……

我对父亲的记忆是很少的，在我的博文里，我很多文章都在讴歌我的母亲，但是，对于父亲，我却多次想写一点什么，又一次次搁笔。

也许是失去父亲的悲伤太重了吧，我把很多快乐掩埋了；也许是父亲的去世时候我不懂事吧，我把很多怨恨藏在了心里。

那一年，我九岁，父亲生了一场重病，去大城市做了手术，躺了很久，后来就好了，又开始种地、喂牛、放羊……年幼的我以为，父亲就是得了一场重感冒，好了，就是好了。

可是，我发现父亲的脾气变了，尤其是对我。他动不动就指责我，挑剔我，总是拿三姐和我比，恨不得我立即变得跟三姐一样乖巧懂事，和三姐一样学习用功成绩优异……

最让我耿耿于怀的，是1983年夏天的那个夜晚。那年，我考上了县重点初中，而三姐以全县女状元的成绩考上了中专。父亲在亲朋好友的祝贺声里，高声地宣布，要托市里的姨妈给三姐买一块手表！好久没见到父亲这么高兴了，我也忍不住提醒父亲说：“我也考上了重点初中哎！”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，一挥手：“你要是考上了中专，我卖三亩地也给你买手表！”

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，我闷闷不乐地走开了，我觉得，父亲根本就是觉得我不可能考上中专嘛！

可是，1986年农历三月初七日，距离我中考还有两个月，父亲竟然撒手而去！

从此，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。

从此，父亲再也不能为我买手表了！

直到安葬完父亲的那个晚上，大哥当着全家人的面叙述了父亲胃癌手术五年半以来的艰难历程，我才知道，原来，父亲早就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了，为了抚养幼小的我，他已经拼尽了全力……

可是，我才十五岁，无忧无虑的我，还没有“化悲痛为力量”的勇气。

记得当时流行《酒干倘卖无》，我听了一遍又一遍，直到录音带被卡坏，我就自己唱，在没有人听见的地方唱，唱得自己泪流满面……

《葬花词》更是让我伤怀，明明知道听了唱了心里不好受，我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重复……

我考上了重点高中，却不知道目标是什么,我努力给谁看？浑浑噩噩，极敏感，害怕听见同学谈论爸爸，更不敢看见同学的爸爸来看女儿……

从那个春天开始，我变成了笑点很低的女孩，可是，没有人知道，我是在用开怀大笑掩藏深深的忧伤；我也变成了爱哭的女孩，看电影电视杂志……都会因为一句话、一个情节而落泪，每一次参加葬礼，无论逝者与我亲疏远近，我都情不自禁哭得很伤心……

有一句话：看别人的故事，流自己的眼泪。

我想，说的就是我。

感谢父亲母亲，他们养育了优秀的儿女，传承了良好的家教。我得到了母亲、伯父、姨妈、哥嫂、姐姐姐夫……所有人更加精心的呵护，我从没为学费担忧过，从没为生活为难过。

大学毕业后，顺利工作、结婚、生子……而手表，我已经换了几块，从电子表到丈夫送的“西铁城”，我似乎什么也不缺了。

一边工作，一边不停地学习。

要强、好胜。似乎，总想证明什么。总有一个空洞，在提醒我什么。

一次次用心理学的原理提醒自己，原谅父亲，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，感谢父亲，他已经尽力了……可是，道理都懂，心，总是沉的。

多少次，我努力拿起笔写父亲，写了一段又一段，但是，总是有愤懑和委屈，堵在心头，一不小心，就泪流满面。

那天，微信朋友发了一段链接给我，打开，是作家麦加在《开讲啦》的演讲视频， 后面的问答环节中，一个男孩说，他少年时候很叛逆，不服管教，到了父母几乎都要放弃他的地步，直到母亲罹患癌症，父亲尿毒症，他才一下子浪子回头，打理父母的产业，开了自己的公司，帮家里还清了200多万元的外债……但是，他很苦闷，他问麦加：“为什么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夸过我一句？”

“你说你父亲没有表扬你，我相信只不过是你没有听到而已，”麦加平静地回答，“他为有你这样一个有担当、有能力、有爱心、有事业心的孩子高兴……因为性格原因和以前你们曾经感情隔阂的原因他可能没有当面表达，我相信，你的父亲总有一天一定会向你表达—而且我相信，他一定已经在很多地方表达过了，他肯定在外面四处表扬你！”

一下子，我泪如泉涌！

这男孩如此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？

我如此努力地工作、学习、考证书、写文章……这三十年来像一座小山一样一直压在我心头的，我孜孜以求的，不就是父亲的一句表扬吗？

“我相信只不过是你没有听到而已。”

清明节来临的这个夜晚，我静静地躺在黑暗里，流泪，然后，温暖渐渐催开了我心底的温柔之花，那些跟父亲在一起的快乐时光，一下子浮现在眼前……

每天放学后，我们在父亲的指挥下，早已经形成了“各负其责”的习惯，有的挑水，有的扫院子，有的帮母亲做饭……院子里的石磨顶上，放着全村都少有的收音机，收音机里播放的是刘兰芳声情并茂的《岳飞传》或者《杨家将》；

腊月底，父亲坐在灶前，把猪头猪脚收拾得干干净净，在我们探头探脑的期盼里，揭开大锅，肉香和热气一下子溢满了小屋，幸福也溢满了小屋；

最开心的是跟父亲去集市卖小猪。父母为了赚钱，养了一头老母猪，每当一群猪崽儿长到可以离开妈妈生活的时候，父亲就叫上我，跟他赶集卖小猪。于是，我就穿上平日舍不得穿得粉红色碎花小褂儿，蹦蹦跳跳走在一群小猪的前面，声声呼唤着，父亲则在小猪群的后面赶着。阳光下，一只只小猪胖乎乎的，“咴儿咴儿”地撒着欢儿，我走在前面都能看见父亲脸上的笑容。

天气热了，父亲就奖励我五分硬币。于是，我一路欢叫着，挤到卖冰棍儿的人身边，拿到两只冒着水汽的冰棍儿，一边吸溜一边挤回到父亲身边，老远，我就看到父亲笑眯眯冲我招手……

今天，我坐在电脑前，写下这些文字，已经没有了眼泪。

 “我相信只不过是你没有听到而已。”麦加平静地一句话，醍醐灌顶一般，击中了我的心脏，击中了我那颗寻寻觅觅求得父亲肯定和鼓励的心。

父亲，1986到2016，整整三十年啊，我终于放下了压在我心头的那座小山。

父亲，这些年以来，我，您最小的女儿，认真地做人，认真地干事，不论遇到什么坎坷挫折，从来不曾放弃过正直、善良、阳光和希望……

“我是您的骄傲吧，还在为我而担心吗？您牵挂的孩子啊，长大啦……”

感谢您赐予我生命，感谢您赐予我智慧、坚强和力量。

感谢您没有说出的爱，那是我前行的光。

我知道，我只是没有听到而已，您在天堂，一定已经表扬了我无数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6年4月3日，您的女儿拜祭。